從服務生到博士生 13歲輟學港漂逆轉「低端人生」
2024年8月8日

近年「躺平」、「擺爛」思潮橫行,知識改變命運還有多少人相信?「九十後」武秀秀(下稱「小小」,名字取其國語諧音)是活生生的見證。她出身河北農村,小學畢業已經打工,後來憑着自學考試取得北京大學學位,成功扭轉命運,連官媒《人民日報》及央視新聞都有報道,證明「低端人口」都有出頭天!這個「勵志故事」與香港亦有淵源,皆因主人翁正在理工大學讀書,日前她首次在香港媒體受訪,向本刊剖白心路歷程。

撰文:李潤茵 本刊記者

7月的校園內,恐怕只剩小小仍在落力「搵工」,馬不停蹄地寄CV,畢竟過去數年,埋首研究用戶體驗設計(User Experience,簡稱UX),她希望能夠學以致用,「目前主要還是找歐洲的工作」。

跟許多內地高才一樣,她擁有亮麗的學歷,本科自考北京大學心理系,後來到香港攻讀碩士,去年到芬蘭擔任訪問學者,本月遞交畢業論文後,如果通過答辯,很快要改稱她為「博士」。

她確實有讀書天份。兒時在打工子弟學校,最差就是「偶爾第二」,而且放學回家後,基本上不會溫習,因忙於家務沒時間,只是命運弄人,她13歲被迫輟學後,直至28歲來香港,才重拾校園生活。

貧窮家庭

若非她主動談及過去,旁人很難看出這位高學歷人士,原來曾經是「底層女性」──這絕對無貶抑意思,相反小小自己都形容,出生地張家口市康保縣為「貧中之貧」,「連草都很難長出來」。

由於家鄉土地貧瘠,小小父親很早跑到北京謀生。惟農村人受教育程度低,在城市只能靠幹苦活,賺取微薄收入養家活口。那個年代北京許多舊房拆遷,小小父親便拉着馬車收集磚瓦,刮乾淨殘餘水泥後再賣錢。

小小有個網名叫「浮浪人」,原指沒有根的宋朝商人,她格外感同身受,事關「父親跟我都是四處漂泊」。但家境清貧無損父愛,小小憶述兒時零花錢,動輒五元十元,儘管父親都很拮据,收入僅幾百元。後來因交通意外,父親在小小16歲時離世,年僅40多歲。

小小跟「母親」緣薄。自幼父母離異,對生母幾近無印象,繼母則促成她失學,「上到初一時,繼母認為我沒必要再讀書,認識的女孩都是這樣,拿一張獎狀還不如拿一百元回家有用」,結果即使是班中尖子,她還是無奈離開學校。

非法童工

自13歲那年開始,人生軌跡與同齡人分道揚鏢。普通學生在讀書、拚高考的時候,小小則是不斷換工作,未成年已當過服務生、工廠妹、網吧收銀員,甚至曾被騙做傳銷、到飯店派色情卡片﹝見表﹞

她形容,早期工作就像「木頭人」般沒什麼感覺,「不知道為什麼要將質檢合格標籤放進盒內,也不知道為什麼晚上要卸裝那麼多貨」,所以打工打得很盲目,但為生存不得不捱下去。

那麼收入如何呢?在網吧做收銀,月薪700至800元(人民幣.下同),在工廠打工則更少,所以早於2011年(約17歲),小小已經試過擺地攤。之所以有「微創業」念頭,皆因她留意到朝早返工時間,煎餅生意非常好。假設每張煎餅賣2.5元,成本僅七八毛,一天賣出50張已經超過100元,100張更達200元,一個月下來,賺過千元不是夢,絕對好過打工!

於是她二話不說,購入二手人力三輪車,然後改裝為煎餅車,再簡單自學攤煎餅,隨即開檔營業。銷情不出所料理想,最旺試過半晝已賣出30多張,能賺四五十元,有時候還超過50張。

只是這門生意沒持續,很快小小便決定收檔。雖然時間短暫(約兩個月),此番創業卻讓她悟出兩個道理:首先,用小本生意(不足千元)試錯,可鍛煉解難能力,例如怎樣攻克技術難點、選擇位置,甚至如何躲城管;其次,建立起「金錢」概念,「以前都是賺了就花!」試過做生意後,她掌握到何謂成本、收益及收支平衡。由於很早離開正統教育,許多旁人眼中習以為常的觀念及知識,小小都得靠自己從「社會大學」中摸索出來。

日子過得漂泊,但無阻小小往上爬。她漸漸脫離底層工作,逐步進據客服、獵頭等白領職位,甚至趕上互聯網風口,在深圳擔任產品經理,更攢下一筆錢,成功在一線城市置業。

13歲輟學、沒家庭庇蔭、長期流離失所,社會邊緣人為數不少,成功上流卻絕無僅有,究竟她是哪來的動力?「當你曾經活在低谷,自然想過更好生活。正如房間沒空調,夏天又熱又多蚊,享受過空調後,也不想再受罪。」

性格決定命運。連續轉七八份工後,終於在2011年,小小找到收入相對穩定的工作,是在速遞公司做客服,處理投訴電話。由於工作並不忙碌,有時她會跟網友「吹水」,結果機緣巧合下,認識了一名上海網友,對方是的士司機。

據小小形容,「的哥」雖然都沒上過大學,但說話很有邏輯,而且開車時遇到不同乘客,算是見多識廣。兩人平時傾閒偈多,有次對方就建議她,「可看看成人高考」,鼓勵她「繼續接受教育」,不要浪費天賦。聽君一席話,小小彷彿被點醒,旋即腦海湧現種種問題,包括成考是什麼?我要學什麼?考什麼?怎麼能上學?誰付學費?

自考北大

翻查資料,北京教育考試院的確設有成人考試(成考),獲取錄後需要上課,但小小要上班,自然此路不通,不過讓她意外發現,原來還有種升學途徑叫「自考」。

「自考」全稱高等教育自學考試,顧名思義是通過自學,然後報名參加考試,只要各科成績全部合格就可拿到學歷,更難得是許多「985學校」都提供自考課程,包括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、中國人民大學及北京外國語大學等。

小小彷彿抓住「救命草」,於是在排除需要大量計數的專業後,她選擇了北京大學的心理學,原因是她想認清自己,「像我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,心理一定有什麼問題,所以順便給自己診斷一下」。

自考分為專科及本科,加起來有將近40門課程,有客服同事便潑冷水,但她目標清晰、不為所動,還加入QQ群結識志同道合,方便交換情報,很快闖出名堂。

「我走讀書這條路,因為發現自己真是適合,考試總是得心應手,即是沒有很吃力,已能收穫理想回報。」在北京自考圈內,小小就有「逢考必過機器」的稱號,普遍自考生以60分合格為目標,她則要求自己必須拿80分以上。

之所以竭盡全力,全因為孤注一擲──事關對她來說,學習可以耽誤工作,工作卻萬萬不能影響自考,她會爭分奪秒啃書,「反正沒有別的事情要做,也沒有錢及朋友,下班後溫書沒很困難」,結果她只用了3年,便完成所有科目,並於2015年拿到本科學位。

香港讀博

人生際遇無法預料。在自考群組內,許多人從事互聯網行業,有人建議小小既然讀心理學,不妨嘗試報用戶體驗相關工作。2016年前,移動互聯網急速發展,從業員收入可觀,學歷競爭壓力不大,入行門檻仍相對低。

以前的工作只要簡單試工、溝通沒問題即可上班,但由進出口公司開始,小小要準備簡歷,門檻提高亦意味着上流,「叫我當服務員、回去工廠,肯定是回不去了!為什麼要活得那麼辛苦?」

拿到本科學位後第一份工,是一家位於望京SOHO的金融機構,小小由「產品經理助理」做起,打開進入風口行業的契機,後來經歷過幾次跳槽,直至南下深圳,小小月薪已經翻倍,並額外享年終獎金。

在深圳,小小從朋友口中得知,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專業很不錯,對方建議她可考慮報讀,有助事業發展,久違的「校園夢」因而重燃起來。

「拿學歷並非我的心願,我真正憧憬的是期待已久的校園生活,擁有真正的老師及同學,一起到飯堂吃飯、到圖書館學習。」不過申請研究生,最大關卡是英文。

小小憶述,當年確實從ABCD起步,畢竟英文止步於小學,連音標都認不全,所以面對申請材料,望着全版英文真是一頭霧水。如何克服?答案是用傳統方法。

那段時期,她每天花三小時做兩篇閱讀、一篇聽力、複習及總結知識點等,成功在雅思考到7.5分,如今足夠應付學術討論,但小小對日常會話,還是未敢鬆懈。

「人總會有些追求,有人追求買車買包、有人追求升職加薪、有人則追求學歷,追求什麼都好,總的來說都是好,因目標可能是讓人活着的東西。一直以來,我的危機感都很強,但我相信人真是可在能力範圍內改變。」

2019年11月,小小在香港獲得從真正校園頒發的第二張畢業證書,第一張是小學畢業證書。碩士課程僅1年卻舉足輕重,「剛來香港時,明知很多上下坡,我都會穿高跟鞋出門,因為我特別自卑,要靠高跟鞋來偽裝」。

她從前經常幻想,若生於正常家庭,人生會否不同,現在不再這樣想,「學校生活慢慢讓我打開心扉」,其中博士論文導師,便勉勵小小「往前看」,而在今年8月,她即將迎來第三張畢業證書。

「若然沒有來香港,我可能會繼續留在行業內晉升吧!香港對我來說,曾經是遙遠的地方。」不過香港這扇窗,已打開其國際視野,近日找工目的地,便向世界出發。

——節錄自8月號《信報財經月刊》